“红旗阿婆”——一个乌克兰村妇如何成为俄军入侵的象征，现实中她又是怎样的人？

作者：斯维亚托斯拉夫·霍缅科、伊丽莎白·福赫特、阿纳斯塔西娅·普拉东诺娃

昧拾金 译

“苏联红旗阿婆”在俄罗斯已成为支持乌克兰战争的象征物。由于一段她举着红旗朝走向乌克兰士兵的视频，在俄罗斯人们为她立碑献诗。视频的主人公安娜·伊万诺夫娜确有其人，但在和她聊了一会儿之后，我们确信她的真实故事与俄媒这一个多月来描绘的形象大相径庭。

身穿运动衫、手持红旗的驼背乌克兰老妇是2022年俄罗斯最好认的形象之一。对她的崇拜始于4月初——正是在那时，社交媒体上出现一段视频，拍摄了这位“阿婆”挥着一面红旗，出门迎接乌克兰军人，而当后者中的一人开始践踏这面旗帜后，她拒绝从他们手里接过食物。

在过去的一个半月里，在俄罗斯各地的城市中，甚至在被占领的乌克兰国土上，都出现了安娜·伊万诺夫娜——这位“红旗阿婆”叫这名字——的纪念碑。俄罗斯国家电视台的官吏和员工们视其举动为“不屈精神”的典范，体现了他们宣传的一个理念：许多乌克兰人实际上渴望回到苏联，并支持俄罗斯的军事行动。

我们造访了安娜·伊万诺夫娜·伊万诺娃的家，访谈了她的邻居、那个脚踩她的旗帜的军人，以及几位文化学家。我们将会讲述“红旗阿婆”如何成为当代俄罗斯的象征物，以及为什么她根本不是俄宣所描绘的那个英雄人物。

“为你们和普京祈祷”

“我宁愿自己不出名……当名人当然是件大事，但首先你得配得上。我也不知道，也许我配不上这种名声。”安娜·伊万诺夫娜·伊万诺娃如是说。

她与我们的对话始于我们该用哪种语言交流这个问题。安娜·伊万诺夫娜的母语是乌克兰语。照她的说法，她一紧张就会改说俄语，但其实她说的是当地特有的俄乌混合语。

安娜·伊万诺夫娜身材瘦小，但精力非常旺盛。夏天她就将年满70岁，比普京大三个月。比起大多数在俄罗斯四处涌现的海报上描绘的老太婆，她看起来要年轻得多。

谈话是在安娜·伊万诺夫娜和她丈夫伊万（她亲切地称他为阿列克谢伊奇[1]）家的院子里进行的。一周前老夫妻还在哈尔基夫（哈尔科夫）的医院，但现在他们已经回到了大达内利夫卡（大丹尼洛夫卡）。

阿列克谢伊奇没有参与谈话。甚至连和他打招呼都费了很大力气：他耳朵非常背。

大达内利夫卡形式上位于哈尔基夫城郊。但实际上这是一座寻常的乌克兰小村。去市中心在这里被称为“进城”。

网媒“光谱”（Спектор）详细介绍了这对夫妇的生平。安娜·伊万诺夫娜有四个孩子，但他们因为种种缘由都去世了。阿列克谢伊奇是她的第二任丈夫，来自别尔哥罗德。安娜·伊万诺夫娜的父母住在大达内利夫卡，她自己在德沃里奇纳（德武列奇纳亚；也在哈尔基夫州）住了很长时间，在粮仓工作。后来她回到了自己父母的家。

开战后安娜·伊万诺夫娜并没有在自己的村子里见过俄罗斯士兵：他们从未进入过大达内利夫卡，而是驻扎在几公里外如今已被解放的策尔库内村。

5月12日，我们抵达达内利夫卡时，战斗仍在继续：村子上空不时传来炮战的轰鸣。安娜·伊万诺夫娜已经不去留意这些声音——习惯了。但就在不久前俄罗斯的炮弹直接落到了村子里，把几座房子变成了灰烬。

安娜·伊万诺夫娜的房子也遭受了炮击：窗户被打破，石板瓦屋顶受损，草地上至今还躺着炮弹的碎片。这是因为她的房子紧挨着溪上的一座小桥，在当地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而小桥已经被轰炸过好几次了。

安娜·伊万诺夫娜和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在大达内利夫卡的家，5月12日

安娜·伊万诺夫娜以一种哲学态度对待这种破坏：本来说不定更糟。不过即使在战前，这两位退休老人的日常生活也远谈不上奢华。

家里能明显感到贫困，房子里满是旧物——四周能看到各种盆子、锈自行车、三弦琴、半空发霉的食品罐头。在这座杂乱无章房子的一间房间里，装了整整一面圣像壁：安娜·伊万诺夫娜和她丈夫非常虔诚，谈话时她不停地划十字，呼喊上帝和圣母。

她说她的退休金最近涨了，现在是3034格里夫纳（约687元），老大爷则超过了四千（906元）。但当然咯，“贫困是件大事”，安娜·伊万诺夫娜叹息道：若不是贫困，她的房子会干净些，日子也会过得不一样——本来有机会能看看世界的。而过去的旅行她只记得自己去过莫斯科，给她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列宁墓和教堂。

当我们问起那面红旗的命运时，安娜·伊万诺夫娜把记者带到了一座棚子里。她已经不记得这面旗帜是如何出现在她家的，反正从她小时候起就在了。

在棚子里，安娜·伊万诺夫娜仔细盯着一堆木柴、木板，愤愤不平地说：“难道被偷了？被破坏了？”最终我们找到了这面旗帜。旗子很脏，有几年甚至几十年没洗了，在半暗的棚子里，它的颜色和四周的木柴几乎没什么区别。

欢快的安娜·伊万诺夫娜展开旗帜，带领我们来到她家那褪色剥落的大门前的草坪上，大门上还有炮弹爆炸后弹片留下的痕迹——3月4日让安娜·伊万诺夫娜成为俄罗斯入侵乌克兰象征的那一幕就是在这里上演的。

安娜·伊万诺夫娜向我们展示那面旗帜：与俄媒所述相反，它并未被收走

那段视频是由乌军士兵拍摄的。视频里三名士兵拿着一袋食物向安娜·伊万诺夫娜和她的丈夫走去。阿婆手拿红旗。“我们当然在等你们，为你们和普京，以及全体人民祈祷。”她好意地对拍摄者说。

她起初拒绝拿食物，说士兵们更需要吃的。但其中一名士兵还是说着“荣光归乌克兰”，把袋子递给了她，然后拿走红旗，把它扔在地上，然后站了上去。

由于风声太大，之后的对话几乎听不见，但可以看出安娜·伊万诺夫娜很愤慨。“我的父母是为这面旗帜而死的。”她这么告诉军人，并且拒绝接受食物。

4月初，这段视频出现在网上，并开始被俄罗斯用户转发。

所谓“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信息部副部长丹尼尔·别兹索诺夫愤怒地说：“乌克兰混蛋们挖到了[原文有拼写错误]一对把他们误认为是俄军，然后用胜利红旗迎接他们的老头老太。”[2]

“主把我引向了乌军”

这一幕实际上发生在3月4日，即俄罗斯入侵后的第二周。乌军上尉维克托·科斯滕科（科斯坚科）在与我们的访谈中回忆说，哈尔基夫东北郊正遭到猛烈的炮火袭击，但当时村子是“无主地带”。

正是科斯滕科踩在红旗上，也正是他的手机拍下了让安娜·伊万诺夫娜成名的视频。

科斯滕科的连队进入大达内利夫卡时，他们看到此处多数房屋都被损坏，人已所剩无几。军人帮那些走出家门的人撤离至哈尔基夫更安全的地区。乌军到达村子两三天后，阿尼娅[3]阿婆拿着苏联国旗走向他们。

“我们一如既往地询问他们情况如何，有没有吃的。阿婆回答说她无处可去，说她一直在热切期盼我们，而且——我就不准确引用她的原话了——一直在为俄军祈祷，因为她受够了战争。她还说自己有一面俄罗斯国旗用来迎接我们。“科斯腾科如是回忆那次会面。军人们很惊讶，请她拿出那面旗帜来。

“我也不知道那时我脑子在想什么。”安娜·伊万诺夫娜现在回忆起那天发生的事如是说。

为什么她要挥着红“符印”（用她自己的说法）[4]出来见那三个戴着蓝黄旗臂章的士兵？她自己一口气说了好几个版本的答案

第一种解释是，她听到乌军士兵在说俄语，所以以为他们是俄罗斯人：“我告诉他们，我们有一面俄罗斯的符印，然后就拿出来给他们看。事情就是这样的。”

“我们这里是这样的：如果谁用乌语和我们交谈，我们就和他们说乌语。如果他讲俄语，那我们当然也讲俄语。她想必因为我们对她说俄语，就把我们当成俄军士兵了。所以呢，我就对她说：您把这面旗子拿出来，我自己也为了好玩，把手机给了我的中士，他开始拍摄这段视频。接下来发生的事您也都看到了。”科斯滕科解释道。

根据安娜·伊万诺夫娜本人陈述的另一个版本，她出门去迎接俄军士兵，是因为在他们那里想必能找到联系上俄罗斯总统的渠道。据她说她想通过士兵们给普京打个电话，问他为什么要对手无寸铁的乌克兰人发动战争——万一能说服他改变主意，停止流血呢。”

最后是老太太的第三种解释：她的举动没有任何政治动机。她说，红旗不是苏联，也不是俄罗斯的旗帜，而是“每个家庭、每座城市、每个共和国的爱与幸福之旗”。

“白色是肉体和灵魂的纯洁。而红旗意味着爱和胜利。所以我把爱和胜利的标志带到士兵面前。我没有把它带给俄军，是主把我引向了乌军。为了[他们能]取得胜利！上帝保佑我们会胜利！”安娜·伊万诺夫娜一边解释，一边划了个十字。

那镰刀、锤子和五角星在爱的旗帜上又起了什么作用，我们问她。“怎么啦？”她据理反驳道，“镰刀是面包，锤子用来打铁，然后造各种汽车和漂亮的栅栏，星星则是来自天上的护佑。”

当被问及她为何告诉士兵自己在为普京祈祷，安娜·伊万诺夫娜回答道：“是的，我既为普京祈祷，也为泽连采夫[泽连斯基]祈祷。我求上帝让他们互相理解。我还为卢卡绍夫[卢卡申科]祈祷。我为他们所有人祈祷，让他们能互相理解，而不是彼此打仗。”

“安娜·伊万诺夫娜有点演员气，她在不同的采访中不停地改换自己的说辞。”乌克兰文化部下属战略传播中心的德梅特罗·哈尔科（德米特里·加尔科）告诉我们。

该中心的一项主要任务是“反击俄罗斯联邦的信息攻击”。哈尔科相信这位女子去迎接军人“只是想和平解决一切问题”。

安娜·伊万诺夫娜和丈夫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在哈尔基夫的医院住了一段时间，但现在都回到了在大达内利夫卡的家

在俄罗斯，这个爆款视频最出名的片段是它的结尾：科斯滕科脚踩红旗，而安娜·伊万诺夫娜则拒绝接受士兵的食物。据她现在回忆，她当时很害怕：以为自己要被枪毙了。结果是虚惊一场。“您瞧，我还活着。”她说。

我们问科斯滕科，为什么他要踩阿婆的旗。“因为当时一阵愤恨涌上心头，恨那个人——他袭击我们，为了重建帝国，重建那个在32—33年把我们民族饿死的苏联。”他回答道。

根据上尉的说法，虽然视频以一个戏剧性时刻告终，但实际情况却要平淡得多。视频拍完后，与这对老夫妻的争吵并没持续很久，因为四周的炮击仍在继续。

短暂的争论结束后，士兵继续前进，安娜·伊万诺夫娜从地上捡起她的红旗，而阿列克谢伊奇则“极为平静地”捡起食物袋，随后两位老人走回家中。

“后来我们和这个阿婆交上了朋友，隔天我们就给她带一点吃的，复活节时我们还从乌克兰教堂给她带去了蛋糕。”科斯滕科笑道。

“全俄罗斯的阿婆”

这段践踏红旗的视频是如何出现在网上的，又是谁，为什么而发布，至今仍不得而知。

这段视频是用科斯滕科的手机拍摄的，视频被乌克兰士兵在他们的电报群组和WhatsApp中转发；没人打算让它成为爆款。上尉保证说绝对不是他传到互联网上去的。

我们没能找到安娜·伊万诺夫娜视频首次在公网发布的位置和时间。可以推断，它首先出现在亲乌群组中，想表明乌军会帮助所有居民，无论其政治观点如何。

俄罗斯媒体迅速注意到了这段视频，并赋予它颇为不同的含义。

 雕塑家亚历山大·伊夫琴科在制作“红旗阿婆”雕塑。沃罗涅日，4月23日

4月7日早晨，一频道在早间新闻中放入了这则视频。[5]

“武装分子来到一座村庄，仿佛是为了分发人道主义援助，但就连此时他们也不放过羞辱民众的机会。”这是节目中对这则视频的评论。

在同一天的三小时新闻栏目中，主持人变得更直截了当，并指责乌军士兵亵渎了这面旗帜：“极端分子在公开嘲弄一位老年女性。”[6]

两天后，一频道主持人维塔利·叶利谢耶夫在讲述此事时，直接就在直播时落泪了。他用颤抖的声音说道：“人们都说什么‘垂垂老矣’……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但我现在看到了‘老当益壮’意味着什么。捍卫这样的人是一桩神圣的事业。”[7]

4月12日，俄罗斯常驻联合国副代表德米特里·波良斯基在安理会谈到了这位乌克兰退休老人。波良斯基将她描述为“另一个乌克兰”的象征，而这个乌克兰将因军事行动而获得“真正睦邻友好”的机会。

于是在这一个半月里，“红旗阿婆”——甚至连她的姓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无人知晓——在俄罗斯和字母Z一起成为支持乌克兰战争的主要象征。[8]

在社交网络上，人们给这位女子起了各种绰号——“Z阿婆”“胜利阿婆”，她的形象几乎被拿来和位于伏尔加格勒的“祖国母亲”纪念碑相提并论。

莫斯科一家购物中心入口处的纸板“红旗阿婆”，5月11日

胜利日前夕，安娜·伊万诺夫娜的形象出现在俄军臂章上，人们写诗献给她，印有她形象的海报和众多涂鸦在地方当局的促成下，出现在了俄罗斯各地城市的楼房上。

为这位女性树立的纪念碑和雕塑已成为一个独立体裁。但也招致了反对——例如，4月末莫斯科市民罗曼·萨哈罗夫就破坏了立在库尔金诺的“红旗阿婆”纸板画像。

他被控诋毁军队（治安处罚条例20.3.3），而电视主持人弗拉基米尔·索洛维约夫则发表了一段他致歉的视频：“4月22日我犯了一生中最大的错误。我破坏了当下俄罗斯的象征，尽管我甚至都不记得，因为我当时喝得很醉。”[9]

而在别尔哥罗德，刚竖起不久的纪念碑就因被破坏而不得不拆除，该市市长抱怨说，部分居民甚至试图爬到阿婆身上。[10]他们决定将雕像移到一个市民“无法与之互动”的地方。

俄占马里乌波尔的安娜·伊万诺夫娜纪念碑，5月5日

5月5日，在被俄军摧毁的马里乌波尔出现了最著名的“红旗阿婆”纪念碑。[11]俄罗斯总统办公厅第一副主任谢尔盖·基里延科和统一俄罗斯党总委员会书记安德烈·图尔恰克亲自前来揭幕。

“遗憾的是，我们不知道她的名字和父称。但我们一定会去查证。我相信，我们将有机会去感谢她，并朝她低低地鞠一躬，因为她已经成为一代代人精神延续，反纳粹与反法西斯斗争延续的鲜活象征。她已经成为全顿巴斯的阿婆，也是全俄罗斯的阿婆。”基里延科表示。

然而“红旗阿婆”如今已不再是俄媒唯一的英雄：最近几天，他们对安娜·伊万诺夫娜关注得越来越少，而是越来越多地去报道别尔哥罗德州的那个每天迎接俄军车队，并梦想成为坦克手的男孩阿廖沙。[12]

尽管社交媒体上已经出现了“红旗阿婆”和阿廖沙的同框画像。

“大家觉得这幅画了阿婆和男孩阿廖沙的新作品如何？期待纪念碑揭幕。”

“古旧生活的残骸”

可话说回来，为什么恰恰是一个驼背阿婆突然间几乎成了当代俄罗斯的象征物？

把一个老大娘变成搞笑网图，另一方面又变成某种使俄罗斯的“特别军事行动”合法化的象征，这一点非常具有症兆意义。语文学家、文化史学家和后期斯大林主义研究者叶夫根尼·多布连科对我们解释道。

多布连科认为，“红旗阿婆”象征着俄罗斯政权想让自己在外界眼里呈现的样子，以及它是怎样看待自己的：“帮助摆脱纳粹的解放者又从东方来了，而这个阿婆就像某支新‘青年近卫军’的残骸，走出家门迎接恩人。”

这位历史学家还让我们留意一个断裂的地方：一方面，“红旗阿婆”形象的走红例证了克里姆林宫对苏联往昔的诉诸，同样的例子还有俄军正在被占领的乌克兰城市把列宁像重新竖起来。[13]

而另一方面，普京尚在战争前夕就承诺要给乌克兰看看“真正的去共产化”。[14]俄罗斯领导人多次解释说，自己认为在目前的国界内构建乌克兰是某种历史错误，而其“作者和设计者”正是弗拉基米尔·列宁本人。

别尔哥罗德的“红旗阿婆”像，5月8日

但安娜·伊万诺夫娜的走红表明，与官宣的目标相反，俄罗斯正在承载苏联的既往。多布连科如是说。

“大家都明白，普京的修辞只是在掩护俄罗斯一贯的帝国主义殖民作风，这种修辞想要解释无法解释的事情，论证无法论证的事情，”这位专家认为，“整个事情是如此匪夷所思，荒谬到怪诞的地步，就像这个老大娘——古旧生活的残骸——能成为俄罗斯在21世纪推行的古旧政策的象征一样。”

“阿尼娅阿婆”确实是个非常可资借鉴的符号：即使它没有进入媒体，从而被自我揭露性地利用，它仍注定成为搞笑网图的素材。Rus.Postimees网编辑，文化学家扬·列夫琴科向我们解释道。

“这是俄罗斯入侵的一个很好的象征，很有代表性，很能说明问题。它自己揭露了自己。”列夫琴科说道。在他看来，“特别军事行动”的目的本身就是企图在当代俄罗斯秩序力所能及的边界和语义场内重建苏联。

“在这个意义上，阿尼娅阿婆正挥着自己的红旗，铺设一条通往苏联的小径，而她不可能不被人利用。”这位文化学家如是解释道。

他让我们留意，安娜·伊万诺夫娜其人本身对于宣传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拿着一面红旗走回苏联，照亮并净化了总统的道路。”

“不必把她塑成死偶像”

俄罗斯媒体纷纷猜测这位“全俄罗斯的阿婆”的命运，说她被“顿人共”的民兵救了，或者被送去了“巴尔瑙尔的亲戚家”，而与此同时安娜·伊万诺夫娜继续住在哈尔基夫郊外的小屋里，全然不知自己已成为社交媒体上的明星，而克里姆林宫的高级官员正在为她的纪念碑揭幕。

只有那些乌克兰士兵继续定期探望自己的“朋友”，给她送去食物，拿她的出名开玩笑。

在达内利夫卡再次遭受炮击后，安娜·伊万诺夫娜小屋的窗户震碎，屋顶损坏，一段围墙倒塌。科斯滕科上尉说，乌克兰军人在那时强烈建议二老搬离他们的房子：你们家既没有地窖，也没有避弹所。

安娜·伊万诺夫娜和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家的窗户在炮击后被震碎了

安娜·伊万诺夫娜和阿列克谢伊奇听从了他们的建议，科斯滕科带他们去了本地的教堂。他们在那里过了一夜，但阿列克谢伊奇的身体出了问题，于是志愿者帮他们去了哈尔基夫的一家医院。

5月初，战略传播中心的德梅特罗·哈尔科在达内利夫卡教堂教友的帮助下，在那里找到他们，并与他们结识。正是他录下了那段在俄罗斯轰动一时的视频，[15]因为在此之前，人们对安娜·伊万诺夫娜的命运几乎一无所知。

“俄罗斯对我们开战，这当然很糟糕。糟透了。”安娜·伊万诺夫娜在视频中说道。视频里还讲述了她的房子如何遭俄罗斯炮击破坏。

结果哈尔科接下了帮助这对达内利夫卡夫妇的任务。乌军发动反击，将俄军从哈尔基夫击退后，原先照顾他们的士兵离开了村子。

亲俄媒体和网络小组对新情况的解读非常一致。

公开支持军事行动的《共青团真理报》战地记者亚历山大·科茨转发了这条信息：“基辅把哈尔基夫州的阿尼娅阿婆扣为人质。同时，他们还实施了自己的‘常规计划’：自己朝老人家发射了迫击炮，然后颠倒黑白，毫不意外地开始指责俄罗斯。”[16]

而在5月7日，国家杜马的俄共代表尼娜·奥斯塔宁娜提议“发起一场将安娜阿婆和她丈夫从哈尔基夫州纳粹分子手里解救出来的特别行动：将他们带到俄罗斯，邀请他们参加红场阅兵”。[17]

“谁被扣为人质了？我吗？才没有呢。”安娜·伊万诺夫娜困惑地耸了耸肩，对我们说。

几天前，安娜·伊万诺夫娜和丈夫回到了自家小屋：他们一直在担心自己遭轰炸撤离后留下的几只猫狗和一只兔子的情况如何。

小动物们都很好，阿婆说道。现在她必须种土豆了，趁还来得及——因为俄军入侵，她家的播种日程已经推迟了不少。

当被问及她是否愿意接受尼娜·奥斯塔宁娜的邀请，去红场参加胜利阅兵时，安娜·伊万诺夫娜激动地回答道：“我不能去那里——因为他们在轰炸我们手无寸铁的平民。轰炸这个村子。连人都没了，可他们还在炸。我现在不能去俄罗斯。对乌克兰来说这毕竟是很痛苦的。乌克兰是亲妈。”

阿娜·伊万诺夫娜的涂鸦，俄军占领的别尔江斯克（扎波罗热州），4月30日

俄罗斯的宣传把一切都变得扁平，它对真正的人不感兴趣——它只关心夺取乌克兰的土地。战略传播中心的德梅特罗·哈尔科如是评价俄媒塑造的“红旗阿婆”。

“现在俄罗斯把安娜·伊万诺夫娜也被变成一个死偶像，一幅死圣像。她是谁，从哪儿来，名字叫什么，她的命运和生平他们都不感兴趣。如果做得到的话，他们会把她拐走，做成木乃伊，放在列宁墓里，然后她就会像个死人那样躺在那里。”他如是说。

哈尔科强调，乌克兰并没有试图，也不打算把红旗阿婆变成蓝黄丝带阿婆。但他提醒道，安娜·伊万诺夫娜的父母是乌克兰人，乌克兰语是她的母语。“这是我们的阿婆！不必把她塑成死偶像！”他激动地议论说。

“动作还真快。真是噩梦”

在大门前的草坪上，也就是两个多月前安娜·伊万诺夫娜第一次迎接乌克兰军队的地方，她正审视着以她本人为原型的涂鸦、壁画和纪念碑的彩打照片。此前对自己出名一事，阿婆只是听说过，而现在她显然正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些图片。

有些照片她极为不喜欢。“难道我有这么老，这么古怪吗？”她惊讶地问道。在一些图里，她看起来确实如此，似乎至少有一百岁，几乎能赶上第一次世界大战。机灵敏捷、精力充沛的安娜·伊万诺夫娜确实一点都不像那个老太婆。

在我们带给安娜·伊万诺夫娜的图片中，她最喜欢的是马里乌波尔纪念碑的照片，还有她和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同框的图

在其中一张图里，斜端着红旗的阿婆在践踏乌克兰的蓝黄旗。安娜·伊万诺夫娜很生气：“上帝保佑！我爱我们的国旗。他们这样画是不对的！践踏自己的国旗，谁想出了这个主意？恰恰相反，我爱自己的国旗。他们给我拿来的复活节蛋糕上有一条带三叉戟的蓝、黄丝带。我把它收藏起来了。”

阿婆喜欢那张她站在阿列克谢伊奇身边的海报——他在上面看起来像个退休的地质学家，他们身后还站着俄军士兵。安娜·伊万诺夫娜对那些士兵完全没兴趣：她给自己的老伴展示了他被画得多么英俊，并请求留下这张画作纪念。

我们还特地给阿婆看了谢尔盖·基里延科在马里乌波尔揭幕纪念碑的照片。“动作还真快。真是噩梦。”但可以从她脸上看出，纪念碑和名声还是很让她得意的。

如果有机会的话，她会在自己的纪念碑揭幕式上说什么？安娜·伊万诺夫娜思考了一会儿。“我会说，就让上帝使这座纪念碑成为我们整个星球的和平[纪念碑]。每一座房子，每一个家庭的和平。理解。我特别希望各位总统们能互相理解。这样他们就不会再发动这样的战争了。”她如是说。

在马里乌波尔纪念碑附近站岗的女孩们尤其让安娜·伊万诺夫娜感动。“把这张有孩子们的图也给我吧。”她请求道。

“我不曾想过背叛任何人”

阿婆举着红旗走向乌军士兵的视频公布后，乌克兰社交媒体上涌现了一波评论，人们对安娜·伊万诺夫娜的态度委婉地说是不赞成的。

“打着红旗去迎接侵略者”。“疯老婆子”。“乌奸”。“滚回她的俄罗斯去吧。”对她此举的多数评价都透着贬低的语气。

就连阿尼娅阿婆的同村人对她出名也保留不同看法。这对夫妇的邻居、退伍军人沃洛德梅尔（弗拉基米尔）说，半座村子都被“这些红旗和俄罗斯世界”给毁了，而这个“疯女人”还出门去迎接他们。

安娜·伊万诺夫娜在大达内利夫卡的邻居们觉得，红旗事件发生后，她在村里的日子不会好过

村民们帮两位老人提供食物，但几位达内利夫卡的居民马上在背后告诉我们，他们不能再在这里住下去了。“我的意思是，自然不会有人去打他们，但也不会有人和他们说话了。她只会成为弃民。”和村长一起报名志愿者的村民热尼亚表示。

安娜·伊万诺夫娜感觉到了对自己的这种态度。

“今天那些收垃圾的人，从城里来的……说什么我是叛徒。让我带上家伙滚出这里。说什么，你们有了这段经历还怎么过日子？”她抱怨道，“可我不曾想过背叛任何人，我只想要和平：俄罗斯、乌克兰、白罗斯能像从前那样生活。没有人欺负任何人，只会对毒品、酒精、烟草开战，为基督教信仰而战！”

而大体上可以说是“红旗阿婆”走红推动者的科斯滕科上尉则为她辩护：“不应该为一个人的行为，为他活在往昔之中而谴责他……所有人都活在对青春，对自己曾经生活、工作之地的记忆之中，他们并不完全了解历史。我们不如去改善他们在独立乌克兰的生活条件，好让他们把苏联当作我们国家的一段黑暗历史去铭记。仅仅因为一个人曾在苏联生活过就谴责他，这是不对的。”

科斯滕科认为，阿婆的问题在于信息饥荒。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无法相信是俄罗斯人在炮击她的村庄：她一辈子都以为俄罗斯人是兄弟民族，再说她家的阿列克谢伊奇也生在别尔哥罗德。

当阿婆从哈尔基夫医院出院并被送回达内利夫卡时，他们带她在哈尔基夫城里转了一圈，给她展示了俄军的无差别轰炸对城市造成的破坏。德梅特罗·哈尔科回忆说，她一个劲地甩手：“哎呀呀，这可就是1941年啊。”

然而，就连现在的事件也没让安娜·伊万诺夫娜形成稳固的政治观点。一方面，她好像还是不反对乌克兰和俄罗斯应共同生活，只不过“乌克兰总统应该在自己的位置上，俄罗斯总统则在他自己的位置上，他们应该相互理解”。另一方面，她又为乌克兰获胜以及那些如今已是她朋友的乌克兰士兵向上帝祈祷。

安娜·伊万诺夫娜告诉我们，如果她能与泽连斯基谈话，她会请他用爱与和平解决问题。至于普京，她会告诉他，与乌克兰开战是错误的

安娜·伊万诺夫娜说，等乌克兰胜利后，她等着给她拍视频的士兵来做客。等达内利夫卡恢复供电了，她就可以给他们泡茶。就连那个“践踏符印”的维佳也会有茶喝。

我们问安娜·伊万诺夫娜，她是否对这件事感到后悔，是否会再次举着红旗去迎接军队，她回答说：“很可能会去。是乌克兰人也好，是俄罗斯人也好。我会去吧。也许我会说：拿着它，带着这面旗帜去赢得胜利……或许是上帝亲自派我来传递这面和平的旗帜，好让他们去得胜，去把俄罗斯送回自己的位置？这也是可能的。或许是上帝亲自派我这么做的。不是为了出名，而是为了和平。”

原文地址：https://www.bbc.com/russian/features-6146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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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阿列克谢耶维奇是他的父称。通常叫名和父称表尊重，只叫名表亲近，而只叫父称（尤其是这里的亲昵形式）则是对上了年纪的普通民众的称呼，兼有尊重和亲昵，夫妻之间如此称呼则略带几分调侃的味道。——译注

[2] https://t.me/neoficialniybezsonov/10837

[3]安娜的昵称。——译注

[4]旗帜，俄знамя，乌знамено；但老太太用的词是знамение，是一个很有宗教色彩的词，在俄语中指一种圣像画格式或宗教意义上的征兆。——译注

[5] https://www.1tv.ru/news/2022-04-07/425829-v_odnoy_iz_dereven_otkazalis_brat_gumanitarnuyu_pomosch_ot_ukrainskih_silovikov

[6] https://www.1tv.ru/news/2022-04-07/425865-vypusk_novostey_v_15_00_ot_07_04_2022

[7] https://t.me/opersvodki/3067

[8] https://tjournal.ru/internet/604081-babushka-s-krasnym-flagom-kak-virusnyy-rolik-iz-ukrainy-stal-simvolom-podderzhki-rossiyskoy-armii

[9] https://t.me/SolovievLive/102819

[10] https://t.me/anton_ivanov_adm/321

[11] https://t.me/turchak_andrey/193

[12] https://ria.ru/20220514/deti-1788469885.html

[13] https://kprf.ru/party-live/regnews/210069.html

[14] https://www.interfax-russia.ru/rossiya-i-mir/putin-zayavlyaet-o-gotovnosti-pokazat-chto-znachit-dlya-ukrainy-nastoyashchaya-kommunizaciya

[15] https://tjournal.ru/news/612269-rossiya-poshla-s-voynoy-na-nas-ochen-parshivo-ukrainskie-zhurnalisty-nashli-predpolagaemuyu-babushku-s-krasnym-flagom

[16] https://t.me/MakarenkoLive/2951

[17] https://t.me/ninaostanina/1388